〈藏松〉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就像那顆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，松果那一瓣瓣的微小鱗片，尖銳敏感卻也同時脆弱無比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淨白無瑕的球鞋恣意地踩踏著無聲的節奏，層層疊疊的翠綠，用細密的紋理仔細篩過刺眼的陽光，化為毫無雜質的柔和光束，絹印在肆意飛揚的墨黑百褶裙上。一顆顆灰褐色的松果，完好無缺的、稍稍腐爛的、只剩半邊殘骸的，都靜靜的縮成一團，蜷縮在點點斑斕的陰影裡，蜷縮在修長挺拔的草叢間，安逸得仰躺著，悄然無息的望著被深綠色花紋印拓的蔚藍天空。

       淺綠制服下跳動的心，總是浮動且急躁的，不甘於乖巧的安座在密密麻麻的方正字句間，不情願被緊緊束縛在毫無起伏的呆板聲線中，更不願意溫順的靜駐於冰冷堅硬的座椅上。一顆顆低垂的腦殼緊挨著多選題裡隱藏的微小希冀，遍體鱗傷的身軀籠罩在無解數字和符號的陰影下，奮不顧身的追逐暗影的負向，窒息般沉重的四方監獄外，是一方沒有繁雜、沒有沉重，從疲憊混濁的眼瞳中悄悄逃脫出來的明亮，毫無雜質，只有最原始、最純粹的想望。沉浸於用陽光撫平方正字句的冰冷刺痛，著迷於細細傾聽微風輕語的詩句，沉迷於毫無顧忌的感觸木椅的溫暖舒適，我總會低下身驅，迴避近在咫尺的陰暗封閉，任驕陽撫平他人望不見的累累瘡疤，與和煦、耀眼的陽光融為一體，緊密的鑲嵌在根根翠綠的邊緣，尋覓靜靜蜷曲在粉嫩與青翠隨風擺盪的交錯陰影下，一顆顆嬌小渾圓的松果。

       層層疊疊的棕色鱗片，隨著圓滑的曲線整齊排列，向四面八方奮力生長，構築出渾圓小巧的身軀，安穩的隱身在最臨近，也或許是最遙遠的湛藍下的深綠枝椏錯落間。等待成熟的時刻來臨，展開齊整的褐色翅膀，毫無顧忌的一躍而下，真切的感受微風拂過的舒暢感，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感觸泥土的柔軟厚實、去嗅聞花朵的芬芳舒暢、去感受青草的堅韌不拔，然而那嬌小軀殼的深處究竟是藏匿著完好純粹的滿溢期望，抑或是早已被摧殘而腐敗的凋零寄望呢？

       我癡迷於蒐集那一顆顆灰褐色的松果，從青青綠草間細細尋覓、掇拾，如同一名專業的收藏家般，精準的眼光迅速掠過拓印在隨著陽光幻化、變換，而深淺不一的綠色上頭的小巧褐色斑點，掃過外型各異奇趣、大小不一的收藏品，仔細檢視，只撿選最完好無缺的，腐爛缺角的便棄之於不顧，從潮濕萎縮，到風乾展翅，細心地守護著，最終永存在明亮潔淨的玻璃圍罩中，如同永無止盡的漫長時間被凝結在某個只有我深刻理解、充斥滿滿記憶的時刻。我總被人笑痴狂，總有人對我蒐集松果的舉動提出滿心的質疑，總有人感到不解，為何偏偏要執著於那毫不起眼的果實，為何要將其視為珍寶般的珍視迷戀，為何要使其永存於容器的禁錮中，何不使它回歸最初、最原始的大地的懷抱中？然而，他們不懂，他們是真心不理解。

        禁錮、封閉、壓抑、鬱悶，糾纏交錯的複雜心緒如蛛絲般交織、聚集，波動的情感如洶湧的浪潮激烈起伏，但卻絲毫沒有在面容上留下斑駁痕跡。永無止盡的紙張堆疊出厚重的希冀，奮不顧身的盡力追逐，跳動的符號與浮動的文字，轉變成難以名狀的線條與斑點而分崩離析，如洪水般洶湧的將我包圍、吞噬，漸漸沉溺在滿溢的混濁中，紙張上的一切隨著光影的變化，逐漸喪失井然有序地排列，變得朦朧、無法對焦。而那隱隱然的渺小寄望，只能痛苦的蜷縮在灰褐色的鱗片下，無助地發出無聲但痛徹心扉的吶喊，獨自而默默的腐敗、消逝。

        那滿心渴望掙脫無形束縛的脆弱心靈，緊緊的蜷縮在一片片嬌小而齊整的灰褐色下，不住地顫抖而無人知曉。我所掇拾的、所收藏的，不過就只是因被繁瑣的體制與殷切的期許所深深欺壓，而被眾人漸漸遺忘在內心的陰暗角落，禁錮在闃黑灰影與沉重壓力交錯糾結的冰冷監獄中，唯一光明而溫暖的存在，唯一真正具有生命氣息的事物。縱使敏銳善感、縱使脆弱無助，仍極力地想掙開軀殼上縱橫交錯的隱形絲線，努力想攀住些什麼，也許只是窗外一朵潔白蓬鬆的浮雲，也或許只是一片乾枯的落葉從樹梢緩緩落下，更或許只是一絲照進墨黑雙瞳中的微小光束，如此簡單卻難以企及的奢望。而最終那遙不可及的希望，就只能瑟縮在潔淨的玻璃圍罩中，看似完好無缺的永存，看似是最耀眼奪目的主角，但其實是唯一僅存的美好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輕輕把玩手中棕色的松果，凝視著灰褐色的整齊鱗片緩緩轉動，視線逐漸變得模糊、清晰、模糊、清晰……